作者:刘荒田

“水桶里晃动的”这一意象,来自一首新诗。读罢顿时拍案,太有新意了。然而,那又是从童年起就烂熟的啊!

怎么能够忘记水桶?


(相关资料图)

小时候我居住的岭南小镇,镇中心流过一条不大不小的河,名叫“横水”。别指望什么“水是眼波横”,它的源头是连绵的大牛山,从方圆数十里阡陌纵横的田垌、炊烟袅袅的村庄、布满菜垄和坟墓的坡地,收纳各种各样的水,经过镇里埠头时,浑绿、浓稠。到了六月吃粽子的时节,洪涝来了,小孩子从石桥上吆喝着跳下,出水时头上披着泥沙。

我和姐姐天天踏着花岗岩做的石级,把河水打进水桶,挑回家饮用。如今回头看,大吃一惊,混合着人畜排泄物、海量垃圾的污水,沿河人家喝了多少世代!直到上世纪50年代,居民才开始把明矾放进水缸,沉淀的杂质动不动是几寸厚。到了改革开放后,终于喝上了洁净的自来水。

挑水时,好玩的不是水,而是水桶里晃动的倒影。那时我七八岁,祖母为我的窄肩配备的水桶是薄铁做的,容量不大,挑起来分量正好。大我三岁的姐姐负责打水,整理棕绳,为我扶起小扁担。起步后,水桶发出奇妙的金属声,让人想到梵音,哐啷哐啷,紧随步子的节奏。小小的水桶盛上水,如果静止,倒影不过是原物的拷贝;水晃动,便被赋予了生气,万花筒一般,幻化出奇异的色彩、怪诞的图形。

挑起水桶,踏上九级石阶,被水桶里的风景迷住。先是从果园篱笆上伸出的番石榴树。果子躲在叶丛,桶里却看得分明。继而是充满动感的铺子,头一间是大芳茶楼,招牌被水波颤出皱褶,“大芳”两个榜书仿佛跳起舞来。骑楼下,小女孩在踢毽子,影子在水底飞过。然后是街角的一棵紫荆树,正是花期,桶里盛着艳丽的姿色,比树上的花更水灵。拐进小巷,倒影便全是乌黑的墙壁。

从小学三年级开始,河水只拿来洗衣物,与小镇相邻的村庄有一口水井,饮用水去那里打。路远了,怕水溅出,挑上肩前,姐姐往桶里放上几片树叶。井沿的蔷薇开花那阵,姐姐趁村人不在旁,摘下几朵放在水上,慌慌张张像做贼。其实哪有人稀罕?

井水比河水有看头,清凌凌的。离开井台往小镇走,经过一条俗称“竹巷”的植物长廊,两旁不全是凤尾竹,还有小叶榕、楠树、尤加利和乌桕。密不透风的浓绿,应了那句唐诗“空翠湿人衣”。是的,我的衣服湿了——既染上了绿色,又被桶里溅出的水花打湿。走得稍快一点,水桶里的世界更是精彩!一会儿是密密匝匝的竹竿,排浪一般打来。一会儿是头顶上的浓荫,教我恍惚间潜入大海深处。一会儿是旋转的灯笼花和扶桑花,犹如烟花爆开。一会儿,桶里一片澄明,水面纹丝不动,原来已走出竹巷,水桶兜上了无云的蓝天。还得穿过墟场。纷纷落进水桶的,近的有檐牙、帐篷、货摊上的遮阳伞、推鸡公车的汉子那上了釉似的背脊,远的有电线网、伙伴放的风筝。

自从被桶里的倒影迷住,我走路的姿态变得特别,让姐姐这监护人困惑。忽然快忽然慢,她要么跟不上要么超前,却不晓得我在“追”水桶里的景致。看得太投入,碰伤脚趾不止一次。有一回打了个趔趄,水桶侧翻,虽马上站定,水也泼出了一半,害得姐姐多走了一趟,水缸才给注满。过了很久,终于被姐姐识破,从此她走一段就高声提醒:“看路!”

我抄下的那句诗是这样的:“水桶里晃动的青峰才是真正的秦岭。”我无意去分辨儿时小水桶里的倒影是不是比景物本身更真实,但能肯定,“水桶里晃动的”比现实的画面美得多。
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5月19日 15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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